侠蔡友情向,但是越看越基。
邪里风拭干霜年剑锋殷红的血,踏上严州城一处荒宅,从怀中掏出蓝田玉佩,放在一旁。他将霜年插入鞘中,头也不抬道:“既然来了,何必躲躲藏藏呢。”
月白如雪,撒在茶白衣袍,无端给他镀一层雪。
玄漆衣袂的人提两壶酒,降落在云衢身边,半张脸被面具所掩,肩头露出一节雪白的发。
“哦?可真是有趣。”方思明理了理斗篷,就着月光打开自己那坛。于五步开外的地方坐下,把酒抛给邪里风。后者揭去酒坛封泥,仰头喝了一大口。——这酒算不得上品,却烈得很,次次都把他呛得咳嗽不止。
比起邪里风三两下就消灭一坛酒,少阁主更喜欢一口一口小啜。
“前些日子庞家村失火,唯有庞家村村长幸免于难。医师称……救人者,狐面白衣,邪里风。江南百姓一边畏你之狠戾,一边谢你之慈悲。”方思明抬眸去瞧邪里风,后者微斜壶口,倾半壶酒水于地。
“你究竟是谁?”
辛辣入喉,酝酿满腔酸涩,邪里风举坛对月,扫了眼玉佩:“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。”
他扫尽衣袂微沾的泥土,身形如鬼魅。
“阁下觉得我是谁,我便是谁。”
我求今朝一醉,斜插梅花踏洛阳。梦回浮生,赏过万古风流。
诗万首,酒千觞。几曾着眼看侯王?玉楼金阙慵归去,且插梅花醉洛阳。
邪里风扣紧狐面,从十二连环坞满地的青白死尸上踏过。身后火海漫天,霜年剑仍在滴血,眼底映出海面不灭的业火。
有人伏地痛哭,有人愤愤不平,亦有人幸灾乐祸。只是这些与邪里风无甚关联,他斜插梅花,提几坛酒娘所赠的佳酿,熟练地跳上屋檐,欲邀月成三人,醉解千愁。
黑暗处,披着斗篷的男子递来檀色锦盒,里面盛一颗软白色珠子。
“合作愉快。”
方思明注视他,邪里风回望之。
戴着不同面具的两个人相视一笑,达成共识。
方思明从水里救起一个姑娘。
白衣盗帅沐浴斜阳,从倾塌的船只带走了初出茅庐的小女孩。
后来邪里风听闻,那个小姑娘拜入沧海。她开朗活泼,古灵精怪,像是一道光,温暖治愈。邪里风目睹方思明对她态度软化,默许那个红衣姑娘的一步步靠近,拔去方思明心房尖刺。
于是他在有着朦胧月色的夜晚,与方思明告别。
万圣阁少主没有挽留,他站在屋顶,注视着邪里风从怀里掏出温热的桂花糕,强行塞进怀里。
“我做了好久的。今日一别,不知何日再相见。”
邪里风揭下狐面,朝方思明一笑。
他说:再次相见时,以酒化月,不醉不归。
白衣少年抱剑踏山河。他路过中原,见过麻衣圣女,向绿萝讨了碗水;他去过少林,听暮鼓钟响,伽蓝鸦尽;他邂逅武当,望云海翻涌,找萧掌门算了一卦;途经暗香,他将师姐未饮血的匕首归还,兰花先生回赠一枝墨兰。
一路走走停停,邪里风终于定居金陵,彼时影榜初开,万人趋之若愚。他耐不住好奇心,往之一探究竟。
——他得知点香阁花魁是位男子。
妆容妩媚的老鸨迎他进门。云衢丢给她一袋银子,老鸨掂了掂重量,立刻眉开眼笑敲敲花魁的门,甩着帕子一步三回头走了。
他推开门。
门内,玄衣道长闻声望来,对上视线。
“你也是邱居新派来羞辱我的?”
云衢没说话。他在玄衣道长恶狠狠的眼神里半掩了门,选个离蔡居诚较远的位置坐下,又给自己斟满梨花酿。梨花的清香晕开唇齿,化为绵延的甘甜。分明隶属于烈酒,添入梨花中和,却更为清冽,滋味绵长。
“某不过是一介闲客。难不成道长是心疼这壶梨花春酿?”
他饮尽梨花酒,置杯于桌。白衣少年眼眸弯弯,托腮瞧向虎落平阳的武当道长。
后者一愣。
许是入了红尘后,没见过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的‘贵客’,一不求他唱歌,二不开口嘲讽,满心都是花魁屋中的梨花酒。
蔡居诚一时语塞,怔了好久才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云衢。”
今日乐上乐,相从步云衢。
点香阁迎来了位特殊的客人。
这天云衢心血来潮没进蔡居诚的屋子。他躺在点香阁的屋顶,面朝星辰,背靠红瓦,小酌一碗梨花酿。甜丝丝的凉意顺过喉间,饮尽梨花春酒,他立起身子,一改懒洋洋的作风,朝身后觑。
“萧掌门,你为什么不进去看他一眼。”
白发道人临风而立。他瞧眼歌舞升平、灯火通明的点香阁,道:“有缘自会相见。”
万籁寂静,云衢摩挲酒杯,似是叹了口气:“既然有缘自会相见,萧掌门为何亲临此地,徒增烦恼呢。”
无人答。
云衢坐在玲珑月坊的屋檐上,刚买的罗浮春尚温。
他又说起那个千篇一律的故事。
某次政见不合,云衢与大师姐互相看不顺。他摔了碗筷就往外走,三师姐正欲劝说两句,却被师姐一臂拦下。
“阿缕,你别管他。”师姐朝云衢冷冷一笑,从匣里抽出霜年剑,插在脚下的地上。
“只要他今日出了这间屋子,这辈子都别想回来。”
……
某年饥荒,百姓易子而食。吴老三把幼子卖给人贩子,换些口粮过日子。云三师姐提着菜回来做饭,师姐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接,无意听见吴氏与几个妇人凑一起说些闲话。
“那抱歉啊。不是没人愿意嫁,是她们配不上。希望你搞清楚。”
师姐捏着剑穗,瞥一眼吴氏,吓得吴氏瘫坐地上,半天爬不起来。他拍去衣衫不存在的污垢,语气很是平淡,落了句话:“我是不会教孩子,但你也未必比我强。”
……
最后一年墨兰初绽,师姐半靠梅树,亦如多年前那般。
“云衢。”
“我死后,劳烦你将我葬在这。”师姐阖了眸,喃喃自语道:“她再也,不回来了……”
……
“师姐说,【饥荒年间,易子而食是常有的事,若不想和吴老三家的幺儿一样……】”
“你只能活下去,活得比谁都好。”
云衢去摸怀中的蓝田玉佩。也不看眼没喝完的酒,他斟了杯罗浮春,倾入泥土:“我不喜甜,我只想吃那人亲自为我做的甜食。”
我以为能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。可是……他死了。
再没人会在午夜梦回时,亲自端一碗桂花糖糕。分明在屋外踌躇许久,却还是轻轻地置于案前。
他和蔡居诚,不过是江川飘零的两只孤鸟。
偶然一点惺惺相依,都能让两个人透过满地月华,怀念那段遥不可及的岁月罢了。
——萧疏寒,你去看看他吧……
又是一年元宵佳节,点香阁早早地闭门谢客。有家可回的仆役早早收拾了东西,姑娘则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讨论胭脂水粉。
云衢熟门熟路翻了窗,戳戳蔡居诚藏在床底的猫儿,在正主不善的眼神攻势下乖乖收起魔爪。
“蔡师兄,今年的元宵你有什么愿望吗?”
他瞧向桌上一口未动的元宵,有些惋惜。
“……”
蔡居诚撸猫的手一顿,干巴巴道:“既然知道是元宵,你不去陪心上人。反来点香阁找我?”
“追不到啊……”云衢遗憾摆手,眼底满是黯然,自语自言:“心悦之人自有佳人相伴,我看师兄你孤身一人,便来陪你了。”
回应他的是蔡居诚无情的关门声。
许久,门后传来初离道长欲言又止的话。
“师父他对糖葫芦并不讨厌。你代我……你可以去试试看。”
——明明不喜甜食,当年为何不直接拒绝,让他白白盼上这么多年。
山楂染得漆红的竹签被云衢一分为二,弃在山脚的渔沟。他一抚白衣,飘然而去。
我是不懂他,可你也从未懂他半分。
再没人隔却万水千山,会记得给你送一串糖葫芦了。
“萧掌门,你也没比我好上几分……”
云衢没想过再次见到方思明时,他会狼狈如斯。
明成祖于班师之路暴毙,嫡长子朱高炽即位。万圣阁于明月山庄一役,几近覆灭,朱文圭弃方思明而逃,不知所踪。
邪里风接过名单,揣进兜里。他望了眼身后的点香阁,对月千归道:“此后……交给你了。”
荼蘼少主若有所思,指着点香阁中某间屋子,问邪里风:他不是你的良人吗?
“不是。”邪里风摇头,饮尽梨花酿,他的眼眸里是一片墨色,任何其余色彩都无法点缀其中。
“我这一生,只喜欢过一个人。”
邪里风视着狐面,复扣于脸上。
他站在金陵最高处,瞧着点香阁失火,无数人容颜凄然,一一从云衢的脑海里滤过。
“玉楼金阙慵归去,且插梅花醉洛阳。”
邪里风一人入了大明府牢狱。没时间去看狱内无数犯人的容颜,他径直往牢中最寒冷阴湿的地方奔去。
方思明抬眸觑他一眼,声音清冷,没有半点触动: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“我此来,只为一人。”邪里风拆了锁,铁链哗啦作响。他小心翼翼抱起方思明,后者没有挣扎,软白的发蹭过胸口,留有一丝痒意。
他说:方思明,我来带你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