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霁

我有一壶酒,足矣慰风尘。
倾尽山河里,赠饮天下人。

萧掌门,你丢的是哪只徒弟呀

  碧空如洗,苍穹也淡了些颜色,似是滤尽一切驳杂。仅有的浮絮被光晒化,随风缓缓逝去。

  仙岛唯一的羽族躲在华亭,翅膀半摊,懒洋洋地晒太阳。

  白狐蜷成团团,窝在仙鹤脚下。狐狸抖抖耳朵,时不时窃几块小鱼干吃。那鹤不顾它,自顾自幻化了容颜,墨发凌乱,披散一身羽衣,大咧咧赤着双腿。他从锦盒捞出一块小鱼干,含在嘴里。

  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陵光神君险些没给气死。

  能接引死者魂灵、予人长生的神君木着脸赶跑狐狸。他动作娴熟地从鹤手中抢过鱼干,烤熟丢进嘴里,变戏法般提出一桶鱼,放置白鹤的面前。

  “玄武托我带的。”

  朱雀炽金的眼眸酝开瑰丽的火焰:“近来天道有变,凡界不知从哪得来幻术,能与神兽契约,以自由换一个愿望。”

  白鹤觑他,无悲无喜,墨眸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
  半晌,那只鹤垂首,声音淡淡:“知道了。”


  甚少有人知晓,长生殿的桃夭树下埋着梨花酿。

  某人为武当掌门留下一坛花酒。那酒极烈,却也极少,入齿寒凉,以酒封余生。

  武当二师兄凑足三千两,便离开点香阁杳无音信。世人皆以为他泯然众生时,他却孑然一人攻上武当,巡山弟子不敌,节节败退。玄衣道长踏过太和桥,路过长生殿,千万人从身边退却,千万人虎视眈眈。

  蔡居诚不在乎。

  似有人翩然而至,沐万千希冀,阅众生之道。月韵霞明,不染风清。

  他们面对而立,两两相觑。一者内敛清冷,淡薄疏离;一者歇斯底里,如临深渊。

  自修无情道,继任掌门之位,萧疏寒便极少出手了。

  剑至四方纷至而来,撕去空气,同时涌向萧疏寒。武当掌门面色不改,三两下打落剑,折断于地,反手扣住他的腕子。

  “孽徒。”萧疏寒视他。

  蔡居诚垂下眼眸,复凝眸瞧向他,微微一笑。

  “萧疏寒,我送你一份礼物可好?”

  镇玄剑匣祭出最后一剑。

  这一剑又快又狠,不留情面,朝两人直直刺来。

  血从嘴角淌下,蔡居诚另一只手握住剑身,踉跄两步,被萧疏寒拥入怀中。“送你盛世繁华,太平无恙。天佑武当……天佑众生。”

  众人只闻一声鹤鸣。

  凝眸望去,武当掌门怀里空无一物,唯半身血迹证明并非幻梦。


  萧疏寒瞧见了十五岁的初离道长。

  穿着重阳衫的少年衣冠胜雪,赫然望过来,眸里是从未变过的孺慕。

  他朝萧疏寒一笑:“师父,居诚喜欢你。”

  孤鹤归飞,再过辽天,换尽旧人。念累累枯冢,茫茫梦境,王侯蝼蚁,毕竟成尘。

  那只鹤消失了。

  

  那坛梨花酿,自蔡居诚辞别后,萧疏寒再未启过。

  图有烈酒何如?对酌月华又何如?赠他温酒的故人埋世红尘,就算邀月数人,对饮三百杯,到底是不一样了。

  南山佳处,台上云绕一溪环。犹记使君同醉,千年何在,今古自应慳。


  两仪四象,五行八卦。

  半人高的业火从法阵边缘倏然窜起,艳红与青蓝交织,逐渐融合。

  万民相视之,众生睽睽之。鹤唳云端,一只手至火中探出,烈焰顿熄。华服鹤氅的少年青丝未绾,赤着双腿盘坐地面,手里还剩半条江刀鱼。他面露茫然,抬眸,与独立高台的白发掌门对上视线。

  两相无言。

  “曾听闻太和山飞去蓬莱一只鹤。”薛道柏死死盯着凭空出现阵法的少年,似要在那白嫩面皮上灼几个洞,他问:“阁下可是那只仙鹤?”

  “未及蓬莱,心生业障,便慨然赴死。”白鹤抖落衣衫尘泥,皓腕流苏轻响。

  “身为神明,要实现召唤之人一个愿望。”

  他瞅向红了眼眶的朴道生,囫囵嚼碎半条小鱼干,三两下于朴道生面前,笑着问:“这位道长,你可有未了的心愿?”

  “居诚……”白鹤没制止朴道生将他死死抱在怀里,披着鹤氅的少年凑近道长。

  他说:师叔,黑豆沙元宵我收到了,很甜。


  朴道生没有说愿望。

  白鹤有些失望,只能很不情愿地挪到武当掌门面前,仰头问:“这位白发道长,你有什么愿望吗?”

  “贫道想寻回一位故人。”白发道人眼底酝开一抹笑意,故意逗面前之人,他轻声说:“这位故人于长生殿的桃花树林埋下梨花酿,未邀贫道同饮,便先一步离了人世。贫道算了一卦,既然缘分仍在……”

  他含笑视于白鹤,补充道:“能否……一续前缘?”

  白鹤……白鹤面色燥红,恨不得展翅飞回蓬莱,余生也再不相逢。他暗恨阵法的桎梏机制,若不圆了施术者意愿,怕是连踏出武当的力气都无一二。

  他用灵力幻出面容身形一模一样的两人。——前者捧着汤碗,痴痴傻傻;后者满脸米饭,目瞪口呆。

  “萧掌门,您掉的是这只汤居诚,还是这只范居诚呢?”

  白鹤像没看见众人满脸复杂,几个小辈的弟子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。他思索甚久,抬手又召出更小一只:“或者……萧掌门丢的……是这只花居诚?”不知谁人笑出声,却在武当大师兄温和的目光下堪堪收声。

  武当掌门收回视线,淡声道:“贫道丢的人……唤作蔡居诚。”


  “可是这里没有蔡居诚了!!”那只白鹤抖去草叶,青丝零落,佯装生气。

  他踢了踢丹犀处的汤居诚和范居诚,废了好久把玩泥巴的花居诚拖至金顶。“只有这三个……萧掌门,我变不出来,你是不是在为难我?”

  萧疏寒瞧着鼓出包子脸的白鹤,嘴角勾起微不可闻的弧度。

  “贫道没有为难你。”

  他拂去面前之人未抖落的花瓣,从侧面看来,武当掌门把整只鹤都圈入怀,徒增几分旖旎。

  “居诚嗜甜,喜欢小鱼干,喜欢狸奴,喜欢糖葫芦,口是心非……”白鹤愣住,他听萧疏寒一句一句诉着蔡居诚的是是非非,诉着他的优点缺陷,诉着这二十余年未散尽的师徒情分。

  萧疏寒顿了顿,所有不明所以的喜怒哀乐,尽数化作轻叹呢喃。“他是贫道心悦之人。”

  原来这二十余年,并非一人痴心妄想,一人苦求善终、痴念难断。

  载酒园林,寻花巷陌,当日何曾轻负春。


  “啧……我变不出蔡居诚。”他下意识迎上萧疏寒的目光,鼓足勇气道:“所以……所以我把自己赔给你,不知萧掌门收不收?”

  耳畔传来谁的轻笑,连带着心也颤上三分。

  “收。”

  回应他的,是蜻蜓点水般一个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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